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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亮后我又要去找活了|劳动节快乐

发布时间: 2024-05-31 作者: 韩式拼接木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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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对阿婆的记录。他们都是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,这个以劳动者为创作主体的社群,今年即将迎来成立十周年的纪念。( 点击蓝字阅读文章)

  今天的「在皮村」故事始于一次“摆脱一线劳动”的尝试:当了几年木工的苑伟,和同伴小雷一起,踏上了自己当老板的路。他们可以如愿实现从工人到小企业主的跃升吗?这条路将通向何处?苑伟是最早来到皮村文学小组的成员之一,他的写作内敛克制,同时富于细节与张力。在非虚构作品《路》中,他详细记录了两人待过的地方、花过的钱、做过的努力,以及由希望与失望组成的日与夜。

  劳动者在何种程度上能掌握自己的命运,兑现劳动的价值要多少条件?正值劳动节,我们更需要直视劳动者的现实,继续问出这些埋藏在普通人生活底部的问题。

  我在表哥那儿当了三年的木工学徒后,又和本村的一个老板干了两年的装修。那时候心里不安分起来,经常看成功学一类的书籍。身边逆袭的例子也多了起来,某某自己当老板了,某某开着轿车回家了,某某出了二十万给村里修了路,等等。

  这是不是一种预兆?就像成功学的书里讲的,只要想要,就能得到?我也想成功,也想衣锦还乡、光宗耀祖。我的心蠢蠢欲动,思索着:趁年轻闯一闯,没准就能成功了呢。

  这种想法同时出现在和我一起干活的小雷身上。两人单干的想法一拍即合,每天一边干活,一边谋划我们的前途。我们商量着,一步步来,先自己找点装修的活干,等站稳地盘,业务多了以后,再招些工人,开个装修公司,我们就是老板了。

  我们选择在夏天开始单干,天暖和,好混些。大方向往北京周边去,但以前干过活的地方是不能去的,那是熟人的地盘,见了面不好说。

  麦收后,我们从家里出来。出来混不能盲目,先得有个落脚点。我们先去了小雷的同学和他弟弟那儿,他们住在廊坊市郊的一个小村庄里。小雷的同学骑摩托接上我们,把我们撂在出租屋里,就回工地了。

  那是一个院落,从院门到屋门有砖头铺的一条小路,小路两边龟裂翘起的土片中夹杂着零星的杂草和菜苗。窗户没有几块玻璃是完整的,贴着的塑料膜也破烂不堪,被太阳晒得打蔫。一条小花狗叫了几声,便在我们脚下摇起了尾巴。

  我和小雷快速走进屋里,灶台上放着几个土豆,锈迹斑斑的锅里爬着几只蚂蚁,没有锅盖。原来锅盖盖在旁边的一口水缸上。里屋的炕席已经发黑,还有几处被烧出的窟窿,一张被单团在一旁。简易的饭桌上放着电饭锅,没刷的碗筷泡在里面,几只苍蝇在锅沿与旁边没吃完的半袋咸菜上来回跳跃着。小雷踢到了炕沿下蚊香炉的铁盖子,啪啦一声,香灰撒了一地。

  “都快满了,也不知道倒掉,”小雷应声说,“这哥俩,都是老板了,比咱们还懒。”

  我和小雷去了趟超市,买了个鸡架,半斤花生米,一根火腿肠和四瓶啤酒。摆完碗筷,我记下了今天的花销。

  他们哥俩天全黑才回来。哥哥和小雷是同学,去年夏天开始带着弟弟单干,听说今年已经惦记着买车了。说实话,我们是来取经的。

  哥哥说:“吸烟对身体不好,但也有好处,找活时用得到,说话前好开场。”听了这话,我和小雷各自点了一根。我小时候偷偷卷过父亲的旱烟,吸过一口,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,从那以后再没吸过。这次我轻轻吸了一小口,没记忆中那么呛了。

  “车是肯定要买的,早晚的事。开车回家,别人就不会瞧不起你,就好说媳妇,谁管你在外面是怎么混的。”

  哥哥边回答,边用手轰赶落在凉菜上的苍蝇。喝了口酒又接着说:“面儿上是老板,一年算下来还没给别人打工挣得多。什么烂事都有,没活着急,有活也着急。比如今天定了一家活,非要明天就上人,可这边工地还得两天才完工。如果不定,这边完活了,又要为没活着急了。”

  哥哥举起酒杯说:“大买卖挣钱,可咱农村的没那么多本钱,只能互相帮助了。”

  第二天我和小雷进了工地,本想几天后兄弟俩会来接替我们,他们却进了另一个工地。从工地回来路上,我们又买了些酒和凉菜,想和哥哥聊聊。

  眼看酒快喝完了,我硬着头皮说:“那个,嗯,这个工地完工了,我们打算出去转转,找找活。我们是想自己干的。”

  哥哥抿了一口酒,嘬着后槽牙说:“都是熟人介绍的,不好推辞,帮忙干完刚定好的这家活再走吧。”沉默了一会儿,他红着脸又说:“不会让你们白干活的。”我们答应了。我们临走前,哥哥说:“别去太远,我没那么多事儿。”这句话的含义我们明白:这里是他的地盘。

  一路打听,我们在一个摩托车修理点买了一辆“金城90”,混油机子,五成新,就是什么证件也没有。我们和卖主谈到八百块成交,还让他写了个收据,证明这车不是我们偷的。卖主提醒我们,在城里骑躲着交警点。现在摩托车盗窃查得正紧,而且这辆车就是交警队里出的。

  骑上摩托车,我和小雷有种如虎添翼的感觉。我们在加油站加满油,顺便打听出城的方向。服务员指了指西南。西南就西南,没有方向的时候,无论他指向哪儿,都是我们的方向。

  又骑了一个多小时,我们总是觉得汽油味很浓。找了个树荫停车,见地上有油滴,顺着油往上找,见油箱底部有个用“哥俩好”强力胶粘住的地方,正往外渗油。小雷先骂出了口:“的,油箱是破的!”他用手按了按粘的地方。“我去,漏得更多了。可惜了油啊,先得找个东西接一下。”

  我环视四周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“咱先得找个村子”。找到小卖部,买了几瓶矿泉水,在门口见有几个空瓶,也偷偷捡了起来。用空瓶接油的同时,我俩各干了一瓶水,然后是第二瓶,只喝了半瓶。见瓶快接满油了,又喝了两大口,狠心把水倒掉。打开第三瓶,强灌了两口,又把水倒掉,骂了几遍卖摩托的。空瓶还是不够用,我拿了瓶矿泉水,边往嘴里灌边往周边溜达,寻摸着空瓶。听到小雷喊我,才迅速地边往回跑,边把剩的半瓶水倒掉。两瓶两瓶地买了倒了,又买了三次才把油接完。

  天已是全黑,超市门口也张起了灯,几只飞虫围着灯泡匆忙地转着,稍一停顿便成了壁虎的美餐。我摸摸被水撑得溜圆的肚子,才想起中午也没吃饭。超市店主告诉我们,镇上才有饭店,也有旅店。

  借着摩托车的微弱灯光,我们摸索着奔镇上骑去。一条大街转了个来回,就一家开门的饭店,透过门帘,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,店主一家正围坐在桌前看电视,《还珠格格》小燕子的声音窜到大街上。我们进屋喊了一声,女主人慌忙放下苍蝇拍,过来招呼我们,男主人猛吸了几口烟,懒洋洋地穿上背心去后厨了。小男孩一动没动,眼睛依然盯着电视。

  晚上,我和小雷本想去镇上的网吧,花个二十来块钱就能过夜。无奈网吧关了,旅店看起来简陋,也要五十块钱一个房间,两个床位。小雷看看我,我也有些犹豫,如果我自己的话,一个大男人找个草堆就可以对付一晚上。我也看向小雷。

  小雷说:“住着吧,看着挺干净的。”我点了点头。在床上呈大字形躺着,这几天的经过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现。出来有半月了,要是给人家干,也挣个千八百块钱了;自己干,不但一分没挣着,还花了一千多块。又想着明天不知去哪儿找活,我有些后悔了,不能再往下想了。我猛地坐起,小雷见我坐起,也坐了起来,说:“咱们刚才问完价走的话显得不好。”

  “嗯,如果走的话,会被人家看不起的。再说,如果走了的话,只能在野外过夜了,赶上下雨就完蛋了。”

  “对,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干活,”小雷边给我踢过来一双拖鞋边说,“明天咱得去找活和租房。”

  “一共花了 1373 元了。只剩买工具是个大头,剩下的都是小钱。”我把记钱的笔记本撂下,重新躺回床上。“明天先去找个卖建材的打听打听,最好再印点名片。”我双手放在脑后,看着屋顶,对小雷说。过了好长时间,我就要睡着时,小雷说:“再买两盒烟吧,摩托油箱也要修。”就这样,我们把明天的计划带到了梦里。

  我打了个哈欠,呼吸着新鲜湿润的空气。透过微黄色的光重新看这个小镇:一条坑坑洼洼的沥青路贯穿东西,坑洼处人为填补的砖头和垃圾混在一起,两边参差不齐的房屋挂着各种牌子。除了看见一个妇女提着尿桶出来,就没人了,一辆农用三轮车驶过后,小镇又陷入了寂静。我们的车速越来越慢,最后停在了十字路口。小雷问我:“去哪儿?”

  我们停在一个蒸笼旁,整条街只有这里冒着热气。一对夫妻俩在屋里的机器旁娴熟地捡着馒头,借着把出笼馒头抬出来的瞬间,用搭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汗,同时贪婪地呼吸几口清爽的空气,便又窜回了屋里。

  听口音还真是老乡。我瞬间改用家乡话:“这是啥地方?俺们刚过来,想在这里找点装修活干。”

  “干装修啊,你们不如去固安看看。听说那里要建机场,离这不远,也就一百多里地。”

  我和小雷买了两块钱的馒头,奔固安骑去。有时一看路标,怎么去了天津了?有时想走捷径,在田野的小路上骑,结果把人家放在路边的化肥碰倒,屈辱地说了半天好话,才没被讹钱。路上我们聊着如何报复那人,想要买两把镰刀,晚上去把他的庄稼都砍了。只是没有买镰刀的钱,就此作罢。

  固安是个很小的小县城。我们把摩托车停在一幅标语旁,对着上面写的“正南 50 公里”沉默了片刻。

  我们在离县城不远处租到了房子,房租便宜,每月一百。房子有点老,不过是古董级的独院,三间土坯正房,两间西厢房,屋顶墙头长满了野草野花,简直就是空中花园。两扇殷实的纯实木门已被风雨侵蚀得有道道沟壑,木门的下轴伸进石头里,把石头磨得锃亮。花格窗户还残留些纸片,像冬天顽强的枯叶,但还能看出做工之精细,是严谨的卯榫结构。我和小雷感叹,现在的木匠不研究手艺了,能把钱弄到手就算有本事了。

  外屋整个是黑的,分不清四角,山墙上有一方洞,上面放着一盏油灯。里屋比外屋亮些,墙上贴满了发黄的报纸,一直延伸到炕上。房东揭掉铺在炕上的化肥袋,抖了抖灰尘。“我找几张纸壳铺上就能睡了,”小雷忙敬烟,“电也得给我们接上,现在离不了电。”

  房东要求我们出电表和电线的钱,我们只可以笑脸接受。房子没有自来水,得每天去房东家打一桶水。房东临走时,我们塞给了他一盒烟和几张名片,房东欣喜地答应帮我们留意本村需要装修的人家。

  第一天我们先去建材城。在那里我们是财神爷,每进一家店都有人主动给我们分烟。我们心里发虚,但也装得像老板谈生意似的,在每家都聊上一会儿,先了解本地的家装设计风格,再谈材料的价格、带客户来买料的回扣情况,最后互换名片。

  找活才是正事。找活和扫荡一样,我们从住的地方往外扩展,每个村、每条街地转。“大爷,我们是干装修的,这是谁家的房子啊,您知道装没装吗?”说话的同时,烟便递了上去,紧接着火机也递了上去。

  虽然这两个动作我们已演习了几次,但实战还是有些尴尬。大爷可能误会了,惊恐地回答“不抽,不抽”,然后疾步走开。我们把名片塞进房子的门缝。跑了一天下来,没有想象中的闭门羹,也没有梦想中的馅饼,甚至脸皮也没有练厚,时间便流走了。

  第三天,方圆百十来里几乎已无死角。摩托车的速度快了不少,像是单纯地向前赶路;经过的新建的房子,甚至故意略过。这一天走得很远,回来得也很晚。

  晚饭后,小雷靠墙坐在炕上,主动点了一支烟,慢慢地吸,重重地吐,那声音像是在叹气。

  在固安这个一丁点大的小县城里,装修公司比超市还多,大都是租个小门脸,起个洋气的名字,打着免费设计的旗号,里面挂几张效果图,再摆一台电脑。我们与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微胖老板说定,明天给他家干活,他开的价格我们接受。其实我们没谈工价的条件,一进门我们已低头了。干了两天活后,我们顺利地预支了两百块钱伙食费。

  幸福来得太快了。兴奋之后,我们有些忧虑,说要见到房子才能算出价格。“我们现在很忙,晚上才能过去。”

  挂掉电话后,我和小雷反复琢磨刚才的对话,总觉得刚才的回答不太好,怪自己太鲁莽。整个下午,我们都在分析见面后对方可能问出的问题,一一设计应对方案,还对方案的话术进行演练,甚至对开料单的字体都一一考量,想做到万无一失。

  早早下班后,我们洗了个澡,各自换了身不脏也不太干净的衣服,以贴合我们的身份。到了说定的房子旁,看见大门的左边有我们塞名片时留的记号,挨着的电线杆上有我们贴的广告。我们围着房子转了一圈,又围着村子转了一圈,时间差不多时,才回到原地,给房主打了个电话。

  来开门的是个瘦高的中年男人,穿着大裤衩、拖鞋,光着的膀子上有清晰的背心印记,一看就是在户外劳动的人。我们抢步向前递烟。

  房东边开门边介绍:“今年春天翻盖的,先简单装一下,自己先住着,等孩子结婚再精装。”

  我们给房主报了价格,只在底线价格上提了一点。和我们预料的不一样,房主没有砍价,只是说“我回去商量商量”。

  快到门口时,我们补充道:“你这活简单,也就三四天的事,找个空档就能干。”

  开料单是很有讲究的,就像医生开的药方一样,只有自己能看懂。房主拿着料单去买料,看不懂,就会给我们打电话,只要我们到场,建材店肯定会给点回扣。不过,也许是第一次开料单,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心虚,也许是看见房主和我们同样是劳动者,我们没敢乱开,甚至极力节约。

  我和小雷顺利地拿到了回扣,却像是偷了东西怕被发现似的,不敢直面房主。我们只好卖力干活,才能在心里找回点平衡。房主见我们干活实在,积极地帮我们在本村联系活,最后还真的帮我们定了下家。

  这位房主家快要完活时,我和小雷在回家的路上被三辆摩托车拦住。摩托上有六个人,有的人还拿着木棒。“知道规矩不?以后再干这个村里的活,你们也拿不到钱。”

  我们瞪着他们,没有回答。我拍了一下小雷,“走啊!”小雷轰了两下油门,二档大油门起步。还好他们没拦,不然我们要拼命了。我想,也就是我们人少,不然不上这个村干活的是他们。

  我们又找了几天活,没什么结果,就去微胖老板的装修公司要尾款,实则想再给他干活。老板看出了我们的来意,说有一家活在谈,让我们等消息。我们又在外面转了一天,但激情已不在。

  后来,摩托车被交警扣了,我们便死心塌地地跟这个老板干到了年底。再后来,小雷在他哥哥的帮助下干起了橱柜,我则进了家具厂。我认命了,打算在一线的劳动中了此余生。

  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命运。现在环保排查,取缔“五小企业”,厂子倒了。天亮后我又要去找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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